2023-02-16 15:22阅读 0
绿手镯(图)
本文转自:天津日报
青春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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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手镯(图)
原是很难摘下来的,如若不把它砸碎。
浴室里的雾气蒸腾,年轻的躯体若隐若现,流水声钻进下水道后那种即将消失的畅快感,引诱着因内心痛苦而快要窒息的大脑。
一丝不挂的时候,左手手腕上的绿手镯在水流的擦拭下时不时透出亮光,看起来格外碍眼。这具身体像是被外来之物入侵了,紧紧禁锢着,一想起当初是自己伸出了手微笑着接受这个礼物,心底对自己的怨怼便多了一分。
送礼物的是表姐,一个年长我二十多岁,带着许多游走世界、商界打拼积累下来的奇幻故事走进我生命中,童年到成年,如母似父般地存在。说是如母似父,除了在一起的时间较长,情感方面却少了该有的亲昵。童年时,每每寒暑假,表姐都要把我接过去一起住,她喜欢热闹,许多孩子围绕着。我便是增添这热闹的其中一员。
表姐用能考得上大学的成绩报了一个大专,毕业后出来当导游赚钱给家中两个弟弟读大学。她跟父母的关系早年有些紧张,多半是因为钱,但这也不影响她最后选择承担起长姐的责任,无论她酒后发多少牢骚,现实中家庭永远都是第一位。印象中,表姐最爱讲的故事是当导游那会儿的惊险事迹。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个别地方治安环境不好,出门在外钱财性命成了说不准的事情。身为导游带着一车人的钱,如何保管就成了一个问题,我不清楚表姐是否被抢走过钱,故事里她集智慧与勇敢于一身,早早将大额钞票分散夹在一堆旧书里,半路拦车抢劫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随意堆放的旧纸张,只拿走了些小钱。又或者是,夜间大巴行至山路,司机大哥把她摇醒,叫她一起帮忙搬走挡路的“咸鱼”。每次讲到这个故事,她都喜欢故作神秘地问我们这些惊讶连连的小朋友:“知道‘咸鱼’是什么吗?”见她情绪正浓,我就算隐隐约约有自己的猜测也会笑着摇摇头。“是尸体!”她那双不大却格外有神的眼睛顿时睁圆,“我们的车总不能直接碾过去,所以司机把我叫醒跟他一起把尸体搬走,还跟我说是‘咸鱼’!我当时还真的以为路上有‘咸鱼’呢,哈哈哈。”一股旧年代的气息朦朦胧胧笼罩在她身上,她与之一起成长,随后脱颖而出。
神秘──表姐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来的人,给我的童年留下许多诸如此类的故事。曾记得小学毕业那年,一向很少主动找她说话的我,因为路过湖边看到警察正打捞起一具尸体而主动想与她分享。我们一同去买菜,一路上没说几句话,我憋着很久都不敢开口,快要到家在电梯里,我终于开口了,讲我在湖边的所见所闻,稍微有点紧张,期待着我的经历也能引起她的惊讶。可惜没有,她兴致不高,笑了笑说:“把人推下湖确实比较难找到破绽,成年男性吗?”我点了点头。“那可能性更大了,估计还是半夜去的。”她又笑了笑。电梯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先走进家门,企图将失落留在门外。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些听众,分享自己的人生,至于里面有没有我,不重要。
恐惧大于依恋,成长时期对表姐的感情大致如此。不做导游之后,她开过一家饭店,后来开了一个小公司,认真经营着生意,管着一群人,异常忙碌。待在她身边的日子,见识到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是一种怎样的状况,远近亲戚总会有些需要帮忙的地方,找上表姐,她倒也没有半点脾气,能帮则帮,忙前忙后。生气时则不然,见过表姐发脾气的人没有不在背后心有余悸的。我见过她训犯错误的员工的样子,见过她对事不对人把长辈骂得下不来台的样子,见过她毫不留情把后辈贬低的样子。那时候的我生怕哪一天自己就成了被可怜的对象。仔细回想,倒也没有,连对我粗声说话都不曾,不怒自威的形象太过于深入我心罢了。只有过一次,她胃疼,打发我去中药店抓药,我像以前一样等着药店的工作人员第二天叫我去拿熬好的药。回来得知我这个做法,她骂了我几句,说我不懂得变通,明明可以拿几包回家自己煲,等到第二天得痛多久。我自知做得不对,但也难掩脸上的不开心。就在我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的时候,表姐主动提起,与我沟通,她反思对我是否太过于严厉,加上生病心情不好,语气也冲了点,没有考虑到我还是小朋友。刚上高一的我,不太习惯向来专断、说一不二的她主动认错,以至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在她心里,我还算特别。
觉察到这种温情的相处,反而压制了我那点叛逆心理生长的自由空间。大学之前,表姐一定是我心里最佩服、也最想成为的那种人,小的时候,她也曾问过我长大之后想干什么。我说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她挤出一个我看不懂的笑容,说她这种人活得太辛苦。懵懂的年纪里,我并不能读懂这句话的内涵,叛逆起来只想远离她。我喜欢安静的温柔的环境,三五知己即可,在学习之外能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表姐则不然,她的世界很热闹,曾经我的确迷恋过,假装着快乐过,江边喝酒,酒吧唱歌,各种谈生意的饭局,觥筹交错,我比同龄人更早看到了成人世界的灯红酒绿、逢场作戏。表姐热衷于给我教学,一切步入社会有用的人情世故,那条她似乎成功了的路,她想我沿着边缘走一遍,那样就不至于自己摸索得太辛苦。而我只想逃,考个离她远远的大学,我看不懂她的成功学。然而命运弄人,大学四年我也没能离开。
年岁越长,表姐越像家中的长辈,温情之余固执己见,曾经她也是听着迈克尔·杰克逊笑话我不懂的人,我在她浮华的叛逆表面逡巡了整个青春期,摸到内里的传统后大失所望害怕异常。一种不与她统一战线,便会在家庭中活得更加艰难的预感先一步把我击垮,本就看不清楚的前路因着这种恐惧变得更加曲折……
浴室里的我还在想象用水流声代替哭泣,疯了似的往手腕上涂抹沐浴露,来来回回拨弄,不行,还是摘不下来。一个手镯,锁住了一些情感纠葛,我确信逃离应该从这个手镯开始。开始总是简单的,就像手镯戴进左手,一点也不难。
那晚她也是这样,给我的手抹上沐浴露,一瞬间的痛感过后,一个玉镯从此完美地与我关联在了一起。她为何送我这份礼物,又是如何把礼物递到我面前的?
那是某天回外婆家的路上,表姐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半路上我瞥见一个颇有古典气息的盒子,随后便问了一句。她应声看了一眼,说是个玉镯,语气冷冷的,继续开车,并不想作过多的说明。回到外婆家,妈妈也在,家里很多长辈也都在。表姐喜欢收藏玉石,考了证书,颇有研究。大家围着她,听她讲解那个和田玉镯好在哪里,我被叫过去的时候她笑得很开心,妈妈也笑得意味深长,或者说大家都笑意满怀,只有我在状况之外。原来是要送我的,玉的质地如何好我如今已不太记得,唯一记得的是表姐说这款纤细的设计,很符合大学生的审美,戴上显年轻。若论缘由,我自然而然就接受了这个礼物,估计一半是因为从未拒绝过她什么,另一半是出于那颗年轻的虚荣的心。公然的爱意仿若乱花迷人眼,那些细碎的争执与思想的偏差此刻又算得了什么呢?
终究还是没能把手镯摘下来,悲伤与痛苦就像浴室里的水渍,会在看不见的时间风干。痕迹消失,就会飘到心里留下印记。
时间会让一些人的形象变得更加立体,会让一颗年轻的心变成熟。最近一次与表姐的争论中,她试图用自己年轻的叛逆与这些年的人生阅历提醒我,所有的路她都走过、看过,劝告后辈走一条捷径如何不可,不听劝的年轻人非得撞了南墙才回头是不明智的。她说获得幸福就是每个人最终所需。我不反对,但我依旧倔强地认为,人至少应该先懂得何种幸福,才是自己真心所需要的。我不敢问她口中世俗的幸福,是否真的让她感到由衷的快乐,就像我不敢问她如何理解爱与真诚的关系、不敢问为什么不在车上就把手镯给我。
原是很难摘下来的,幻想过把它砸碎,就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如今,它还戴在我左手上,绿色的,一个手镯。
原来不用把它砸碎,要摘下来也是很简单的。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研二在读。推荐老师:周宝东。)
插图 Mengfei
编辑手记:
作为开栏的首篇作品,《绿手镯》有一个打眼的题目,让人忍不住想读下去一探究竟──三千多字的稿子,文笔流畅自然,一气呵成,凸显了作者富有诗意的文字表现力和很好的写作基础。
《绿手镯》初看之下是小说的写法,读进去又感觉更像散文,一篇抒写作者成长之痛的心灵散文。“绿手镯”或许只是一件道具,将读者带入作者所设置的情境中,以手镯为引,串联起“我”与表姐之间相处的种种过往,从最初的向往、崇拜,到“我”的抗争与反叛,就像“我”对待这枚绿手镯的态度,从欣然接受到愤然摒弃,甚至觉得只有打碎手镯的“禁锢”,才能彻底摆脱表姐对“我”的影响。
人生观的巨大差异,使“我”和表姐之间布满矛盾与隔阂,但同时亲缘之爱又让叛逆的“我”饱受情感的煎熬,就在这一次次的拉锯战中,“我”不断成长,从理解表姐、理解爱的表达,直至最终在理智与情感上达成了与自我的和解。
作者李小瑞是广东惠州人,大学时接触到了诗歌及小说写作,喜欢将诗歌创作作为心情的写照。《绿手镯》创作于2022年10月,是她公开发表的处女作,作品中有很多她个人情感和真实经历的投射,回望曾经的不成熟,她在结尾处下笔时让“我”仍旧选择了“逃离”,将这一瞬间的成长与领悟作为对年少自己的回答,也是她交给懵懂青春的一份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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